时间这东西,最不值钱,也最值钱。十年,能让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,长成一个比你还高的大人。也能让一个原本熟悉的世界,变得你一个脚印都踩不进去。人这辈子,谁都可能犯错。犯了错,蹲大牢,就像被时间给扔掉了。
等你出来,别人往前跑了十年,你还在原地踏步。可这老天爷,也爱跟人开玩笑。有时候,它在你身上拿走十年光阴,却在你不知道的角落里,给你埋下了一棵能长出金元宝的树。只是这树上的果子,是甜是苦,是福是祸,那就只有摘下来,尝一口,才知道了。
01
2005年的夏天,空气里全是闷热的湿气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中国的股市,也跟这天气一样,闷得快要死了。大盘在1000点附近来回地蹭,像个快要断气的老头。
小包工头林卫东,那时候刚四十出头。他刚从发包老板那里,拿到了一笔拖了半年的工程款,厚厚的一沓子,揣在怀里,心里头热乎乎的。
他骑着那辆半旧的嘉陵摩托车,路过市里唯一一家证券公司。他往里面瞅了一眼,那地方冷冷清清的,比他家附近的菜市场还不如。大厅里那几个零星的股民,一个个都拉长着脸,盯着墙上那片绿油油的显示屏,愁得像是家里没了米下锅。
林卫东的一个工友,叫老王,因为工地活少,临时在这家证券公司找了个当保安的差事。
老王看见林卫东,把他拉到一边,神神秘秘地对他说:“卫东,发财的机会来了。”
老王压低了声音,说他听里面那些穿西装的人说,国家最近要搞个什么“股权分置改革”,好多公司的股票,都跌到了地板价,比菜市场的白菜还便宜。
“你看那家,”老王指着显示屏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名字,“叫‘东方明珠’的,做那什么机械的,快倒闭了,股价才两块钱一股。你想想,两块钱,现在能干啥?买瓶汽水都不够。你随便买点,放那儿,万一,我是说万一,这改革搞成了,那不得翻几番?”
林卫东对股票这玩意儿,一窍不通。他就知道,那是个能让人倾家荡产的东西。
但他天生就有股子赌性。他想,自己辛辛苦苦在工地上拼死拼活,一年到头也攒不下几个钱。不如,就赌一把。
他想着自己那个还在上小学的儿子,林晓峰。他想,这笔钱,就当是提前给儿子存一笔上大学的学费了。赢了,儿子以后上大学不愁。输了,也就两千块钱,他少喝几顿酒,就回来了。
他咬了咬牙,从怀里那沓工程款里,数出了二十张崭新的“老人头”,走进了那个冷清的大厅。
他开了户,在那张写满了字的单子上,歪歪扭扭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。然后,以两块钱的价格,买了整整1000股“东方明珠”。
办完手续,证券公司的人给了他一张薄薄的、印着账号和密码的纸质股东卡。他看也没看,就随手和工地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发票、收据,一起塞进了自己的工具包里。
他完全没想到,他这个近乎荒唐的、心血来潮的决定,会在十年后,掀起怎样的滔天巨浪。
几天之后,林卫东出事了。
他为了另一笔被拖欠的工程款,和另一个工头,约在了工地上“讲数”。对方人多势众,说话也蛮不讲理,几句话不合,就动了手。
混乱中,林卫东被几个人高马大的壮汉围在中间,拳脚像雨点一样落在他身上。情急之下,为了自保,他从地上抄起了一根掉落的钢管,胡乱地挥舞着。
一失手,就把对方那个带头的工头,给开了瓢。
那人当场就倒在了血泊里。
最终,林卫-东因为防卫过当,致人重伤,被法院判处了有期徒刑,十年。
02
林卫东一进去,这个家的天,就塌了。
妻子陈秀娥,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村妇女,没读过几天书,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。丈夫在的时候,她只管在家做饭,带孩子。现在,家里的顶梁柱倒了,她一个女人,要撑起一个家。
为了生活,为了拉扯当时只有十二岁的儿子林晓峰。陈秀娥什么苦都吃过。她去工地上给人筛沙子,去饭店里洗盘子,天不亮就起床,去批发市场批点蔬菜,在菜市场摆地摊。
她的一双手,变得比男人的手还要粗糙。她的背,也一天比一天驼。
村里的人,在背后对他们家指指点点。那些碎嘴的婆娘,说陈秀娥是“劳改犯的婆娘”。孩子们,也欺负林晓峰,朝他扔石子,骂他是“劳改犯的儿子”。
为了躲避这些白眼和议论,陈秀娥带着儿子,搬离了原来住的村子,在城郊租了一间最便宜、最破旧的出租屋。
搬家的时候,陈秀娥把林卫东那些乱七八糟的、她也看不懂的工地票据、合同、图纸,连同那张被随手塞进去的、没人认识的“股东账户卡”,都一股脑地塞进了一个破旧的皮箱里。
那个皮箱,被她扔在了老屋的阁楼上。阁楼又黑又潮,堆满了杂物。从此,那个箱子,就再也无人问津。
父亲的入狱,给正处在青春期的林晓-峰,造成了无法磨灭的心理创伤。
他从一个原本活泼开朗的孩子,变得沉默寡言,甚至有些自卑和阴郁。他不再跟人说话,走路总是低着头。在学校里,他被同学孤立,嘲笑。
他对父亲的感情,也从最初的思念和担心,慢慢地,变成了怨恨。
他恨父亲的冲动,恨父亲的无能。他觉得,是父亲毁了这个家,毁了他本该无忧无虑的童年。
而高墙之内的林卫东,对外面发生的一切,一无所知。
他唯一的精神支柱,就是对妻子和儿子的思念,和那份深入骨髓的愧疚。
为了能早一天出去,为了能早一天弥补自己的过错,他在狱中,拼命地改造。最脏最累的活,他抢着干。他因为表现良好,获得了几次减刑的机会。
他每天都在数着手指头,盼着出狱的那一天。
十年,三千六百多个日日夜夜。
高墙之内,时间过得无比漫长。
高墙之外,整个中国,整个世界,却在以一种他无法想象的速度,飞速地发展着。
他不知道,他住的那个城市,已经通了地铁。他不知道,人们出门,已经不用带现金了。他更不知道,那个被他遗忘在旧皮箱角落里的、小小的纸片,正在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速度,悄然生长着,等待着他重见天日的那一天。
03
2015年的夏天,林卫东终于刑满释放了。
他穿着一身监狱发给他的、洗得发白的旧衣服,走出了那扇沉重的、隔绝了他十年青春的铁门。
他站在监狱门口,看着外面宽阔的马路上,那些飞速驶过的
十年,外面的世界,已经把他彻底抛弃了。
他凭着模糊的记忆,坐错了好几趟公交车,才找到了那个位于城郊的、破旧的出租屋。
门开了。
开门的是陈秀娥。他的妻子,老了许多,原本乌黑的头发,已经添了半头的银丝。眼角的皱纹,深得像刀刻的一样。
屋子里,一个高大的、瘦削的青年,正坐在桌前吃饭。他抬起头,看了林卫东一眼。那眼神,很陌生,充满了冷漠和疏离,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。
那是他的儿子,林晓峰。已经二十二岁了。
“回来了。”陈秀娥的声音,有些沙哑。
“回来了。”林卫东点点头。
然后,就是长久的沉默。
林晓峰自始至终,没有看他第二眼,更没有喊出那声林卫东在梦里听了无数遍的“爸”。
这比十年的牢狱之灾,更让林卫东感到心痛和绝望。
接下来的日子,对林卫东来说,是一种煎熬。
他想重新找份工作,撑起这个家。可他发现,自己什么都不会了。
工地上,早就不再用他当年那套老手艺了。人家都用电脑画图,用机器操作。
他想去当个保安,可人家嫌他年纪大,又有案底。
他不会用电脑,不会
他成了一个被时代彻底抛弃的废人。
巨大的失落感,和家庭里那种冰冷的、令人窒息的气氛,让他陷入了深深的绝望。他觉得,自己活着,还不如死了。
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。
他又和儿子因为一点小事,吵了一架。林晓峰摔门而出,陈秀娥在一旁默默地流泪。
林卫东一个人,喝了半瓶劣质的白酒。他摇摇晃晃地,回到了那间早已废弃、快要塌了的老屋。
他想在那里,找到一点曾经的感觉。
他爬上了那个又黑又潮的阁楼,在角落里,找到了那个早已布满灰尘和蜘蛛网的旧皮箱。
他打开了皮箱。一股霉味,扑面而来。
他翻看着里面那些已经发黄、粘连在一起的旧物。发票,收据,合同……那都是他曾经辉煌过的证明。
他翻着翻着,一张薄薄的、已经泛黄了的纸片,从一堆票据里,掉了出来。
他捡了起来。
那张纸片上,印着几个他已经快要不认识的字:“上海证券交易所股东账户卡”。
他盯着卡片上“东方明珠”那四个小小的、用针式打印机打出来的字,愣了很久,很久。
十年前的那个夏天,那个闷热的下午,那个在证券公司当保安的老王,怂恿他买股票的场景,才像一部掉色的老电影一样,在他那已经被酒精麻痹的脑海里,慢慢地,一帧一帧地,浮现了出来。
他猛然想起来。
自己,好像还有一笔钱,存在一个叫“股市”的地方。
那两千块钱,现在变成了多少?也许,早就跌没了?也许……还剩下一点点?哪怕只剩下一两百块,也能给家里买几斤肉了。
他拿着这张薄薄的、几乎要碎掉的卡片,那颗早已死了的心,突然,又燃起了一丝微弱的、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希望。
第二天,他特意翻出了自己最好的一身衣服,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,又用冷水洗了把脸,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。
他揣着那张纸片,凭着十年… 前模糊的记忆,在城里七拐八绕,终于,找到了那家已经重新装修过、变得富丽堂皇的证券公司。
他走到擦得锃亮的前台后面,一个穿着职业套裙,画着精致妆容的年轻姑娘,微笑着对他说了声:“先生,您好。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?”
林卫东紧张地搓着手,他从口袋里,小心翼翼地,掏出了那张泛黄的纸质股东卡,递了过去。
他用一种近乎哀求的、小心翼翼的声音问:
“姑娘,你好。我想……我想查一下,我这个户头里,还有多少钱?”
04
那个年轻漂亮的前台小姐,低头看了一眼林卫东递过来的那张纸片。
那是一张已经发黄、边缘都起了毛的、看起来比她年纪还大的“股东账户卡”。
她愣住了。
她在这家证券公司工作了三年,接待过各种各样的客户,有大腹便便的大老板,也有亏得只剩下裤衩的散户。但她,从来没见过这种“古董”级的东西。
她抬起头,用一种混合着疑惑和警惕的眼神,重新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男人。
他穿着一身土得掉渣的、明显不合身的旧衣服,脸上布满了风霜的痕迹,眼神里带着一种与这个光鲜亮丽的金融世界格格不入的紧张和怯懦。
前台小姐的心里,立刻就给他打上了一个标签:来捣乱的,或者是精神有问题。
她脸上职业性的微笑,变得有些僵硬。
“先生,不好意思,我们现在没有这种纸质卡了。您是不是记错了?或者,您是在跟我们开玩笑?”
林卫东急了。
“没记错!没开玩笑!”他指着那张卡片,急切地说,“这就是十年前,我在这里办的!叫什么‘东方明珠’,我还记得清清楚楚!”
两人的争执声,引来了大厅里其他人的注意。
一个看起来像是大堂经理的中年男人,走了过来。他叫老张,是这家证券公司的元老级员工,从九十年代开业,就一直在这里干,干了二十多年了。
老张看了一眼林卫东手里的那张卡片,眼神瞬间就变了。
“哎哟!”他惊呼一声,“这不是最早那批股东卡吗?我都快十年没见过这玩意儿了。”
他把林卫东请到了旁边的贵宾室,又给他倒了杯热茶。
老张告诉他,这十年来,股市的变化太大了。交易,要想查到,必须联系上海那边的总公司,在最原始的数据库里,进行人工核对和激活。
这个过程,非常麻烦。
在等待的时间里,林卫东坐立不安,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在产房外等待的父亲,又像一个在法庭上等待审判的犯人。
老张倒是一边帮他忙活着,一边跟他闲聊,感叹着这十年来股市的风云变幻。
他说:“林先生,你算是赶上好时候了。你要是买的别的股票,这两千块钱,现在估计连渣都不剩了。可你买的这个‘东方明珠’,邪门了!”
“这家公司,十年前还是个快要破产的烂机械厂。后来,被一家搞什么芯片的高科技公司给借壳上市了。正好又赶上咱们国家经济大发展,这几年,股价就跟坐了火箭一样,蹭蹭地往上涨。翻了几百倍!成了咱们A股市场上,十年里最牛的超级大牛股!”
林卫东听得云里雾里,他听不懂什么“借壳上市”,什么“高科技”,他只听懂了最后那句,“翻了几百倍”。
他的心,跳得更快了。
司那边,终于传来了消息。
林卫东的账户信息,终于,出现在了电脑屏幕上。
当老张看清楚屏幕上那一长串刺眼的数字时,他那只握着鼠标的手,都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了。
他抬起头,用一种看怪物,看神仙一样的眼神,看着林卫东,嘴巴张得老大,结结巴巴地说:
“林……林先生……您……您最好,先坐稳了。”
他指着电脑屏幕,声音都在颤抖。
“您这1000股‘东方明珠’,经过这十年里的十几次高送转、配股、分红,现在……现在已经变成了……三十七万两千股。”
“按照今天的收盘价,六十二块五毛钱一股来算……您这个账户里的总资产是……”
老张艰难地,咽了口唾沫,感觉自己的喉咙干得要冒烟了。
“是……两千三百二十五万!”
05
林卫东走出那家富丽堂皇的证券公司时,感觉自己整个人,都像是踩在棉花上。
太阳明晃晃地照着,他却觉得一点都不真实。
他手里,捏着一张刚打印出来的、还带着油墨香气的对账单。那上面,那一长串让他数了好几遍的“0”,像一个个嘲笑他的鬼脸。
两千三百万。
他没敢立刻回家。他怕自己是在做梦。
他一个人,在街心公园的长椅上,坐了一整个下午。
他看着公园里嬉戏的孩子,跳广场舞的大妈,下棋的老头。他觉得自己,和他们,根本就不在一个世界里。
他想起了这十年,在牢里吃的苦。想起了妻子那双粗糙得像树皮一样的手。想起了儿子看他时,那冷漠得像冰一样的眼神。
他捂着脸,这个五十多岁的、流血都没掉过一滴眼泪的汉子,像个孩子一样,无声地哭了起来。
哭着哭着,他又笑了。笑着笑着,眼泪又流了出来。
他就那么又哭又笑的,像个疯子。
他回到那个破旧的出租屋时,天已经黑了。
陈秀娥和林晓峰,正在吃晚饭。桌上,是一盘炒青菜,一盘咸菜,和两碗清可见底的稀饭。
林卫东从怀里,掏出那张被他捏得皱巴巴的对账单,放在了桌上。
“我们……有钱了。”他的声音,沙哑得厉害。
陈秀娥拿起那张纸,她不认识上面的字。她只是看着儿子。
林晓峰拿过对账单,看了一眼。他脸上的表情,先是疑惑,然后是震惊,最后,变成了深深的鄙夷。
他把那张纸,“啪”的一声,摔在了桌上。
“你又去干什么坏事了?”他冷冷地看着林卫东,“偷了?还是抢了?你是不是嫌这十年牢还没坐够,想把我们娘俩,也给一起连累进去?”
陈秀娥一听,吓得脸都白了。她抓住林卫东的胳膊,带着哭腔问:“卫东,你可千万别再犯傻了啊!我们娘俩,再也经不起折腾了!”
没有人相信他。
在他的家人眼里,他就是一个失败者,一个劳改犯。他跟“两千多万”这个数字,扯不上任何关系。
第二天,林卫东没有多做解释。他带着妻子和儿子,又一次,来到了那家证券公司。
当陈秀娥和林晓峰,亲眼在那个VIP贵宾室里,看到客户经理老张,在电脑上调出那个天文数字般的账户,并且毕恭毕敬地,称呼林卫东为“林先生”时。
他们两个人,彻底被震傻了。
陈秀娥捂着嘴,眼泪止不住地流。这十年的委屈,十年的辛苦,在这一刻,仿佛都有了宣泄的出口。
而林晓峰,他站在林卫东的身后,看着自己父亲那个不算高大,甚至因为常年劳作而有些佝偻的背影。他的眼神里,第一次,除了怨恨和冷漠,多了一丝复杂,和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的陌生感。
财不外露。
林卫东也懂这个道理。他叮嘱了老张,千万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。
可是,这个世界上,没有不透风的墙。
林卫东一夜暴富的消息,还是通过当年那个在证券公司当保安的老王,给传了出去。
老王不知道从哪里,打听到了林卫东发了财的消息。他找上门来,说当年是他提供的信息,林卫东才买的股票。他狮子大开口,向林卫东索要一百万的“信息费”。
林卫东被他那副无赖的嘴脸给气坏了,只给了他两万块钱,就把他打发走了。
老王怀恨在心,就在外面到处吹嘘,说林卫东炒股发了几个亿的横财。
这一下,彻底捅了马蜂窝。
很快,各种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,以前那些早就断了联系的“朋友”,甚至是一些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、放高利贷的社会闲散人员,都像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一样,蜂拥而至。
林卫东的生活,被彻底打乱了。
家里那扇破木门,天天都快被人给敲烂了。全都是上门来“借钱”的。
06
林卫东的生活,从一个极端,走向了另一个极端。
以前,是穷得让人绝望。现在,是钱多得让人心烦。
他家那个破旧的出租屋,成了十里八乡最热闹的地方。每天,从早到晚,都有人堵在门口,哭穷的,拉关系的,讲道理的,甚至还有抱着孩子来下跪的。
林卫东不敢出门。他第一次发现,钱,这东西,不仅能带来幸福,更能带来无尽的烦恼,和看不见的危险。
更让他担心的,是儿子林晓峰。
一些社会上的小混混,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消息,开始在他上学的路上堵他,向他勒索“保护费”。
林卫东想报警。可他怕,他怕警察一来,事情闹得更大,引来更麻烦的人。他坐过牢,他知道,这个社会,有很多黑暗的角落,是警察也管不到的。
就在一次放学的路上,林晓峰又被那几个混混堵在了巷子里。
那几个混混,推搡着他,辱骂他,让他赶紧回家拿钱。
一直以来,都选择忍气吞声的林晓峰,在听到他们用最肮脏的词语,辱骂他那个“刚从牢里放出来的爹”时。他脑子里的一根弦,“崩”的一声,断了。
他像一头被激怒了的小豹子,红着眼睛,挥起了拳头。
他虽然瘦,但常年帮母亲干活,也有一股子力气。他不要命地,和一个混混厮打在了一起。
林卫东赶到的时候,看到的就是这一幕。
他看着那个为了保护自己,第一次挥起拳头的儿子,看着他那张被打得鼻青脸肿,却依旧倔强地不肯低头的脸。
林卫东的心,像被什么东西,狠狠地揪了一下。
他冲了上去,三下五除二,就放倒了那几个混混。十年的牢狱生活,虽然让他和社会脱了节,但也让他练就了一身结实的筋骨,和一股子亡命徒才有的狠劲。
那晚,父子俩坐在路边的马路牙子上,第一次,像两个男人一样,聊了很久。
林晓峰虽然还是没怎么说话。但林卫东知道,他和儿子之间那层厚厚的冰,似乎,开始融化了。
就在林卫东被这些事情,烦得焦头烂额,甚至动了想把股票全部卖掉,带着家人远走高飞的念头时。
一个不速之客,找上了门。
那是一个看起来很精明的中年男人。他自称,是林卫东父亲的“远房亲戚”。
林卫东的父亲,在他入狱前几年,就已经因病去世了。
那个“远房亲戚”说,他是受了林卫东父亲的临终嘱托,特地来送一样东西的。
他从一个随身的布包里,拿出了一个上了锁的、看起来很古旧的小木盒子。他说,这是林卫东的父亲,临死前,特意交代,一定要在他出狱之后,亲手交到他手上的“遗物”。
林卫东将信将疑地打开了那个木盒子。
盒子里面,没有他想象中的金银财宝。
只有几样看起来很奇怪的东西:一本纸张已经发黄、快要散架的破旧族谱,一张不知道是哪个年代的、已经模糊不清的地契,还有一封用毛笔写的、同样已经泛黄的信。
林卫东颤抖着手,打开了那封信。
信,是他从未谋面的爷爷,写给奶奶的。
信里的内容,让他如遭雷击。
信里说,他们林家,并非普通的农民。他们的祖上,可以追溯到明末清初。那时候,他们林家的一位祖先,曾是跟随郑成功收复台湾的一名将领。后来,清朝统一天下,他们这一支,为了躲避追杀,才辗转回到了大陆,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,隐姓埋名,世代为农。
而那张地契,对应的,是当年官府赐予他们林家祖先的封地。那地方,就在上海,黄浦江边,是一块当年鸟不拉屎的、足有上百亩的荒地!
林卫东看到这里,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声,一片空白。他想起了什么,赶紧又拿起那张地契。
在地契的背面,他发现,用早已褪色的朱砂笔,画着一个奇怪的、像是某种图腾的图案。
那个图案,他看着无比眼熟!
那赫然竟是,他买的那只股票,“东方明珠”这家上市公司,最早期的、创始时的商标!
林卫东的脑子,彻底乱了。
他突然意识到,他的父亲,当年让他那个工友老王,怂恿自己去买下这只股票。
可能,根本就不是什么偶然的“赌博”!
07
这个惊人的发现,让林卫东彻夜未眠。
他立刻开始着手调查。他找到了已经退休的、当年那个证券公司的客户经理老张,请他帮忙。他又托了各种关系,查阅了大量的、关于上海城市发展的历史资料,和那家名叫“东方明-珠”的公司的全部发展史。
真相,就像剥洋葱一样,被一层一层地,揭开了。
原来,“东方明珠”这家公司的前身,是一家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,濒临破产的国营老机械厂。
而这家机械厂的厂址,不偏不倚,正好,就坐落在当年那张古老地契所标示的区域之内。
更让林卫东感到震惊的是,他通过查阅工厂的老档案发现,他的父亲,林长根,在年轻的时候,正是在这家机械厂里,当过一名普通的钳工!
他一定是,在某个偶然的机会,发现了祖上留下的这张地契,和这个惊天的秘密。
但是,他没有声张。
因为他知道,在那个年代,这种“地主”的身份,不但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好处,反而可能会招来杀身之祸。他只能把这个秘密,死死地埋在心里。
直到2005年。
那家早已资不抵债的国营机械厂,准备进行“股权分置改革”,向社会公开发行股票上市。
在当时所有人的眼里,这都是一个笑话。所有人都觉得,这家破厂子,上市就是为了圈最后一笔钱,很快就会退市破产。它的股票,就是一张废纸。
唯独林卫东的父亲,林长根,不这么认为。
他或许不懂什么叫“股改”,什么叫“上市”。但他比谁都清楚,那家工厂下面那块地皮的价值。他也可能,对祖上留下的那个传说,在心里,还抱有那么一丝虚无缥缈的幻想。
他自己没有钱。但是,他知道,他的儿子,那个做包工头的林卫东,手里刚拿到了一笔不小的工程款。
于是,他找到了当年那个在证券公司当保安的老工友,老王。他故意装作不经意地,向老王透露了一些关于“股改”的、他从厂里听来的“内幕消息”。
然后,他借着老王的嘴,怂恿自己的儿子,用那看起来无关痛痒的两千块钱,买下了一千股,在他看来,代表着整个家族未来的,希望的种子。
林卫东彻底明白了。
这一切,都不是偶然,更不是什么狗屎运。
是他的父亲,那个一辈子勤勤恳恳,老实巴交,不善言辞的普通工人,用他自己的方式,用他那超乎常人的远见,和对这个家庭最深沉的爱,为他,为这个家,悄悄地,埋下了一颗希望的种子。
他只是没有想到,这颗种子,因为他自己犯下的过错,被整整尘封了十年。
林卫G东拿着那封早已泛黄的信,和他父亲的黑白照片,一个人,在房间里,哭得像个孩子。
08
林卫东把这个尘封了几十年的故事,原原本本地,讲给了他的儿子林晓峰听。
他把那本破旧的族谱,那张古老的地契,还有那封写满了一个男人对家庭牵挂的信,都放在了儿子的面前。
林晓峰听完,看着那些老物件,沉默了很久,很久。
他终于理解了,为什么小时候,父亲总会指着地图上“上海”的那个位置,对他说:“晓峰啊,那里,才是我们真正的家。”
他也终于理解了,为什么爷爷在临终前,会把那个神秘的木盒子,交给他那个所谓的“远房亲戚”,并且千叮咛万嘱咐,一定要在爸爸出狱后,才能交给他。
他的父亲,他的爷爷,他们都是在用自己的方式,在笨拙地,却又无比深沉地,爱着这个家。
林晓峰站起身,他走到林卫东的面前,看着这个因为十年的牢狱之灾而显得比同龄人苍老许多的男人。
他犹豫了一下,然后,用一种郑重的、发自内心的声音,清晰地,喊出了一声:
“爸。”
林卫东的眼泪,“刷”的一下,夺眶而出。
这一声“爸”,他等了太久,太久了。
父子俩之间的那层坚冰,在这一刻,彻底消融。
面对那些依旧像苍蝇一样,围在自家门口,不肯散去的各路人马。林卫东不再选择躲避。
他先是找到了那个还在到处造谣的老王,给了他一笔钱,不多,但足够让他闭上嘴,滚出自己的生活。
然后,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。
他没有像别人想象的那样,把股票全部卖掉,买豪车,住别墅,过上挥金如土的生活。
他用那笔巨款,成立了一个以他父亲“林长根”的名字命名的,家庭信托基金。
他用基金里的一部分钱,在城里一个环境最好的小区,给辛苦了一辈子的妻子陈秀娥,买了一套宽敞明亮的大房子。
而剩下的大部分钱,他全部用来,支持儿子林晓峰的未来。
林晓峰,在父亲和那段传奇家族故事的激励下,也一改往日的自卑和颓废。他发奋图强,考上了全国最好的大学,并且,毅然决然地,选择了金融专业。
他要用自己学到的专业知识,去守护这份来之-不易的财富。他要守护的,不只是钱,更是他爷爷,和他父亲,两代人传下来的,那份沉甸甸的爱和希望。
又是几年过去,林卫东的头发,也白了。
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。
他坐在自家阳台宽敞的摇椅上,泡了一杯热茶。他看着不远处,他的儿子林晓-峰,正意气风发地,和几个同学,激烈地讨论着一个创业项目计划书。
熟练地点开了那个红绿色的股票软件。
他看着屏幕上,那个依旧在不断跳动的、已经变成了天文数字的股票账户。
他的脸上,露出了一个释然而又无比欣慰的笑容。
他知道,这笔钱,再也不是什么烫手的山芋,也不是什么催命的符咒了。
它变成了一座桥。
一座连接了过去和未来的桥。
一座连接了祖辈颠沛流离的希望,也连接了一个父亲和一个儿子之间,那失落了整整十年光阴的情感的桥。
